陈曦在工作室,2017年
6年前《被记忆》展览的立体呈现包含了实物装置、影像纪录、调查文字,加之画面的超级写真手法,共同宣判了传统绘画性在那个时期的彻底丧失。其结果是把自己画画的原有路径逼进了一个死胡同,而这是始料未及的,收获的欣喜被尾随其后的隐忧吞没,崭新通道的开启似乎付出了代价。绘画的唯一性也从思想上被破除,当然作为艺术创作使用的媒介方法之一还是可以继续的。的确后来有机会做了其他媒介的东西,新鲜感让人很兴奋,同时也意识到绘画已犹如身体的一部分仍然无法割舍掉。走到这样一个临界状态如何继续画画呢?这个自问在数月的时间里如幽灵般缠绕而不得答案,画的欲望却在步步逼近……
《格局》 布面油画 195×150cm 2015年
今天,以绘画的方式传达人类的情感诉求,依然是一部分艺术家坚定的选择,或许这个人群还不在少数。不同的情况是,今天的绘画虽然没有如之前预言的死亡,但已失去了曾经的主流地位,仅作为多种艺术媒介当中的一种老古董方式留存下来。绘画还有魅力吗?还能产生新的艺术价值吗?像这样的问题在从前的若干年都是不可想像的,如今却遭遇了显而易见的质疑。在当代实验先锋艺术群体中,绘画根本不在使用和讨论的范畴内,即便还出现貌似架上手绘的东西,那也已经完全不是绘画原先的含意表达。在另一方面,顺着传统绘画路子一路前行的艺术家们,依然故我地陶醉在每日对那几块迷人色彩和笔触变化的反复纠结推敲之中,而描绘的对象依然是那些让他们感觉激动或愉悦的人像风景,如同几千年前古人所做的无二。
陈曦在工作室,2018年
今天绘画似乎被夹在了这样两种肌无力的状况当中,再也不复往日的荣耀,像一个随时会被打入冷宫的失宠美人,不再引起众人的关注和仰慕。这样的情势让我们赶上了,当我们每天看见这样的情况发生:新媒体,影像,装置,行为,概念等等新艺术作品在占领了先锋性理论高度的同时也很快俘获了众人的倾心。我们突然意识到以往潜心学得引以为傲的好功夫活儿一下子变的无足轻重了。
《21—今日之局》 布面油画120×100cm×21 整体尺寸:360×700cm 2016年
艺术在今天是什么?如果继续绘画还能怎样做?这是今天的我们不得不重新面对并重新思考的问题。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一种“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的简单任性思维,那么除了得到一种自娱自乐的满足感,恐怕很难提供出思想观念或是语言方法上的新价值,而若无新的价值,绘画在当代艺术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狂欢》布面油画 145×230cm 2016年
当然我们已经看到出现了一些有新意的“奇怪”的绘画类型,比如:一些像是故意画坏的或画的很烂的绘画作品,说实话,当我第一次在重要的美术馆中看到这样的画时,也感到有些错愕不解;这么烂的画怎么会挂在这里?一些既有思考能力又有很好技艺的艺术家为什么也这么画?很快我们就基本了然了,这样一股潮流以及其背后支撑的理念有一个重要企图,就是改变形成已久的普及的审美趣味,阻断观看者对绘画烂熟于心的惯性审视及所产生的情感联想和价值判断。以期赋予绘画新的能量与活力。这个目的有些积极的意义,而在这波以观念主导的、去技术化的新绘画浪潮中,已经快速生产出了大量难辨真伪的“坏画”,似乎这个新样式眼看着就要被迅速消费掉了。
《黑兔还在跑》布面油画 230×100cm×21 整体尺寸:360×700cm 2017年
回看八九十年代,现代主义的艺术理论及风格样式无疑是国内青年艺术家普遍的营养来源和指路明灯,从我在央美油画系第四画室开放实验性教学中汲取的初步艺术经验,到当时学院外已风起云涌的多个当代实验性艺术群体的创作面貌,无不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衍生。那时在我们的创作中绘画仍属于主流形式,我们从各自的角度去描绘日常生活景观,整体喷发出强烈的社会开放初期的群体性躁动情绪,渴望叛逆的强烈愿望,形式上强调自我个性化,解放独立意识。这一切均体现出现代主义的思想指向。由此我们也有意无意的参与了一场绘画及其他现代艺术形式在本土的独立解放运动。那也意味着彻底结束了我们的前辈们不得不以艺术服务于政治任务,服务于国家利益宣传的命运。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对当时的文艺思潮及艺术变化的风向都处于懵懂的状态,也没有靠拢过任何一个艺术群体,然而即便是一个刚刚起步的微弱个体,也在那样一段现代主义的洪流中吸收到了丰富的滋养。
80年代陈曦在自己的工作室
《身体》 塑胶软管、油漆等综合材料 80×120cm 1988
《迹·系列》(9件) 布面油画 116×85cm×9 1989
90年代毕业之后,我经历了较长的表现性创作时期,并且呈现出了一个独特的个人面貌,后来持续的自我颠覆不断发生,但在今天看来,这些风格与观念的变化都还未能彻底脱离现代主义的范畴,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是从观看到那些“坏画”开始的,那些作品让我发现了自己的画中始终还留存了一点传统审美的经验显现,即使是微弱的、片段的显现,即使是我从早期的表现主义绘画中就有意识去破除的。我认识到现代主义艺术的整体气质同样保留了一些基本的“秩序”或“悦目”感,那应当是更早期的艺术传统之遗存。这种影响我们的力量虽是潜在的,却很持久顽固。
就创造视觉新意而言,绘画无论如何变化也变不过新媒体,巨型装置,行为艺术等来的彻底。如此,绘画如果仅仅是以破坏原有秩序和审美传统为目的,那么彻底的革命就应该是摒弃这种手段吧?作为一个艺术家而不是理论研究者,在无法回避这些新生问题且又一时找不到答案时,还是选择回答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吧:还想不想画?想到什么程度?可以放弃以其他媒介取代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挑战是如何使绘画在如此狭窄的材料制约之下,仍然可以继续向前走,不是后退,也不是重复,而是在我们每一个绘画者各自的轨迹中向前推进。
处于这般胡思乱想中有一阵子,2013年的时间已悄然过去了大半年,还是一笔没动,每日都去画室里呆一会儿,翻翻书,陪狗狗玩会儿球。就在这般潜藏焦虑的平静中,等来了这一天。目光所及的遍布房间各处的杂物:书架上堆满的各种物件儿,狗玩具,工艺品,工人施工用的梯子,丢弃的脏手套,从国外收藏的木雕,玻璃烟灰缸,古代石刻,丢弃的打印纸……一切静止的凡俗之物突然被魔术般赋予了神采,仿佛饱含着人性的生命寓意。那一刻,我知道可以动手了。
我急切的想要去捕捉它们提供的那些神秘的线索,以及超越了自身物性的隐含寓意。意外且丰富的的趣味也将通过物的相遇以及独特的语言手法来展现放大。人的玩偶和物件,因个人的选择、使用、把玩乃至破坏损毁,已沾满人的气息,成为了人类行为的证物。它们在这些画里出现于刻意营造的多重虚空当中,以绝对的主角释放张力、情绪和潜台词。这些“物”所传达的信息往往比作为使用者的“人”来得更真实也更具一种恒久性。然而背后凸显的终究还是关于人类的问题以及普遍状态,是有关人类世界现状的忧思。是对“人”作为这个地球上自觉能主宰一切且富于创造性的的自我围困作出的反应,这种困境恰恰是因为人的自我膨胀及过渡欲望,所发展出的高度物质化现代生活造成的。人使用物品,发展物的功能乃至无用的奢华,到如今,人已全然被困于物质,被更多的物性所腐蚀消融,再不是充满灵性的自由的人了。
《飞跃城市》 布面油画 145×230cm 2015
新画是从玩底子开始的,半透明的颜料用刷子摆弄成某种大致相似的肌理且没有完全覆盖整块白画布,第二天和第三天,又分别用不同浓度的油彩再次流淌并形成一些预料之中又挟带意外的效果,且与第一层的形和色产生某种矛盾错落感,再后来会泼洒滴淋油分加重的饱满色点,局部还会重复罩染某种透明的颜色,经四五遍半透明油彩的反复覆盖,透露,有形符号和自然凝结状的交集,使得多层的空间形色最终既各自留存又得以统一。一个或抽象或水墨韵味的有趣空间也就显现出来。而这仅仅是一个底子,一个蓄意营造的不确定的空间,接下来才是勾勒主体轮廓。线条可以是用国画毛笔蘸稀释的油彩直接勾画,有的主角画的薄透而写意,而某部分则较工整些,有的强调粗旷有力的表现主义意味,而不时出现的那张A4打印纸的部分,则是非常具体详实的描画,还有文字的自由书写,或藏在背景中忽隐忽现,或直接写在了最表层……这样杂糅式的举动,开始了一种我个人性的绘画基因重组,是否能生成一个新面貌呢?我也在等着看……
当牛头梗米卡在笼子里猛的瞅见院外的土路上,一辆黄色大巴车哄哄叫地驶过,它的小眼神明显伤感起来,长长的大白脸衬上那条被老板叫做创可贴的黑黑的倒八字眉,既显得滑稽可乐,更显得愁容满面。无疑,外界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激发它们无限的好奇心和向往。或许它是在想念那根曾属于它的大牛骨棒子了;远处的天空一些貌似这样那样的鸟儿正在飞过;而一张A4纸打印的毛毛猴看起来仿佛真实的贴在那里一样;一尊用单纯线条勾勒出的北魏石刻与一只写真塑料玫瑰花的并置;装修梯子下一对潮人造型的木雕像是抽着烟窃窃私语,黑色的欧洲金属雕塑与中国古代木胎佛像的对望,打印纸上的手枪与骑在马上的男人雕塑的隐喻关系不言而喻;……这些是《物语》《它世界》两个新系列绘画当中开始出现的一些场景。
接下来的两年中,更多被我收藏的德国现代雕塑作品,以及家中日久累积的各种工艺摆件,狗玩具,旧家具,衣帽架以及上面挂的帽子雨伞……这些杂乱的个人附属品以及人的玩偶,也都被我选中放置于画中,不同物件的并置会自然呈现出一种内在的关联性,手法的多变杂糅更提供出可产生丰富臆想的条件,使它们生发出的意向超越本身自带的“物”性,幻化为承载精神思考的象征性符号……
从2015年开始,“黑兔”系列出现了,它来的并非偶然,此前这个形象就在我记忆的不同的阶段以不相同的形式出现过。比如90年代读了一个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的小说,他花了三十余年完成了著名的《兔子,跑吧》《兔子归来》《兔子富了》三部曲,在同时代读过的书中,这一套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四部曲准确传神的概括了作为“人”的本性显现,以及大部分人生的基本活动规律和普遍性命运。从那时起,我就时常把“兔子”与“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兔子作为个体在自然生物链中显然是脆弱不堪的,它毫无攻击性,整日战战兢兢,平安的生存,是他们生命的全部意义。一只兔子随时可能死于非命,但作为一个群体,在其他凶猛的大型动物相继灭绝的若干年里,它们依赖强大的繁殖能力与人类共存至今,它们与人为伴,也为人所食。在我看来,人类性格中是有着与兔子相似的一面的。然而当我如此这般刻意把“兔子”隐喻做“人”的时候,又很可能遭遇严重的质疑,努力把人类与其他地球上的生命体隔离开来以显示我们的卓越高贵的想法,实属人类的自大心理。我们的聪明智慧被放大了,我们对世界对宇宙的感知能力,接纳能力也被放大了,我们正急于离开地球,飞向太空,对那些陪伴我们身边的大自然中的众多生灵已毫不在意了。
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著名的《兔子,跑吧》《兔子归来》《兔子富了》三部曲
另一个契是几年前德国已故艺术家博伊斯的展览来到央美美术馆,因为上课的需要,我又查阅了一些针对他各方面的评论文章,对这位极富争议的大师的传奇经历有了进一步了解。以前对他是只闻其名,而这次的感觉是跟他在某处相遇了。尤其对他那件著名的作品如何向死兔子解释绘画背后的理念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他说:“艺术要生存下去,也只有向上和神和天使、向下和动物和土地连结为一体时,才可能有出路。”他认为人应该保护大自然,并与动物结为一体。他表现这种信仰的最著名的形象是1965年的事件作品《如何向死兔子解释图画》。在创作时,博伊斯坐在一间空屋里,周围是熟悉的感觉介质:脂肪、铁丝和木料,他的头上涂了蜂蜜,脸上覆盖着金箔,使他看上去更象一个巫师,一个用创造奇迹,为充满了贪婪和暴力的邪恶世界带来了温暖的救世主。博伊斯头涂蜂蜜,怀抱死野兔,这正暗示了他向上和神,向下和动物和地已连结为一体。(百度艺术百科)
《如何向死去的解释所发生的》布面丙烯300×180cm×4 2017年
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我越发对周遭所闻所见的人类恶行感到深恶痛绝的时候,对人类肆意毁坏自然,残暴对待各种动物的丑恶而感到羞愧难过的时候,更是在我内心世界兴起一种对人类集体及对自己前所未有的怀疑态度的时候,路边小店里的一个廉价小兔子木偶跳进我的口袋,博伊斯的这件作品也在此时走进我的心灵世界。
我在内心默默的对他说:嗯,我越来越同意您的此种说法了!怀里的死兔子也随时可能换成你我他,那高举的右手始终在问,向上问天,向下问地,又何尝不是在追问我们自己?
黑色是一种强大的视觉能量,而这种能量的属性是不确定的,可以是摧毁的暗示,也可以是危险的存在。黑色的兔子,是赋予了弱小者以不容忽视的力量感,也是赋予我们普通人的一种力量象征。而这微弱的力量是企图赋予我们一种自主意识,具备自我审视和反省的能力,“黑兔”的命运即是我们的命运,我们若没有了时间去回望过去,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也就无从判断,对于未来更是会盲目乐观。今天人类世界的问题已不容忽视,一味追求高速的科技发展,一旦与人类文明这种自我约束功能的进程出现脱节的状态,距离人类的毁灭就不远了。
《游戏—黑兔与白熊》 布面油画 120×90cm×4 2015
这几年创作的不同之处,非内容的惊天动地,也不是媒介的新发明。而是在表达思想的同时尽可能去放大“手感”的能量,进而带出人的这种行为的唯一性和温度感,也试图显示一种古老而质朴的方法的当代有效性,艺术家始终都在进行精神思考与视觉传达方式之间承载关系的测试。而选择古老的绘画或雕塑手段,在今天更是一种态度,一种与世界飞快更新方式保持距离的态度。在新画中,我试图将不同风格语言的经验汇聚于平面制造的幻像中,就是想找寻极度自由而意味深长的表达途径,即方法的自由与思想的契合。在今天艺术的多样性有效表达中,表达方式无所谓新与旧,绘画应该有不可替代的一席。绘画的传统使命已然彻底结束,变身为当代艺术表达手段中的一个有效环节,是绘画获得新能量的关键。
2017年9月10日,北京
艺术家简介
陈曦,中国当代知名女性艺术家。1968年生于新疆石河子。汉族。祖籍重庆。1987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附中。199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四工作室。现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造型部。教授、硕导。全国高等院校建筑与设计学科美术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华国际科学交流基金会“科学与艺术委员会”委员。
艺术成就简介:
自199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四工作室后,在九十年代后期以强烈个人化表现主义风格崭露头角,被著名美术理论家易英先生撰文喻为“后新生代”的重要代表。后期更是风格多变,从表现性绘画到观念具象绘画形成巨大跨越。2006至2011年完成的《被记忆》系列因其具有的广泛社会性,历史文献性及个人美学观念的多重意义,而成为其目前最广为人知并不断受邀展览的重要作品系列。参加了2013年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特邀展:“历史之路——威尼斯双年展与中国当代艺术二十年”。以及2011年中国美术馆大型个展,2016年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个展等多个重要展览。近年来她通过对现成品装置,静态影像,雕塑等多元化形式的探索,积多年的绘画实践经验和对当代艺术生态的敏锐判断,对今天绘画诸多新的可能性进行了个人化独特呈现。多年来作品在海内外频繁展出,受到学术界广泛好评。作品曾获得1993年“首届中国油画双年展”学术奖,及“第三届中国油画年展”佳作奖。出版个人专辑及文献书籍6部。自九十年代以来至今,以不同时期风格作品入编《20世纪中国艺术史》(中,英,法文版),《中国当代艺术史2000-2010》,《中国当代艺术文献》等重要艺术史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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